顾骏：重大工程赶工期背后的时间焦虑症

顾骏 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

7月到来之际，不少重大工程宣布竣工，好消息接踵而至。然而，才过一周，一些问题接连见诸报端，先是青岛胶州湾大桥被曝光尚未完工就宣布通车，桥上不少地方栏杆还没安上，螺栓还没拧上，有的甚至被人拿回家去作纪念。然后是京沪高铁的南京南站北广场才用了几天的几千平方米地砖，都被敲碎重铺，初步估算将多花费数千万元。

熟知国情的人都知道，这两件事之所以发生，一个原因是，重大工程在赶工期，而不管最后留下多少问题，或者是多费钱财。

以前媒体披露过这样的事：某大型工程如火如荼之际，一家中国企业按常规提前完成了工作量，谁知没有像往常那样得到奖励或表彰，反被负责工程的外方承包商罚款。那家外国企业的理由很简洁明了：工期规划是按照技术要求和施工能力经过精确计算才确定的，每一天的时间都有科学依据；现在提前完工不是当时规划设计有问题，就是施工中间不遵守合同要求，既然规划设计得到大家认可，那只能是施工方不遵守施工合同，为抢工期而偷工减料，所以必须罚款。据说，此事之后，工地上不再流行“大干快上”，也少了“献礼”的想法。

外国企业的推论有没有依据？相信懂点工程的人都明白。时间里面有规律，背后是科学，这是最基本的科学原理，尊重时间也是最为基本的科学态度。

然而，中国人天生最重视时间，偏偏也最不尊重时间。搞传统文化研究的都知道，中国人有很强的时间感，在世界范围内，中国人留下的史籍最多，中国传统文学的灵感许多都来自“感时伤怀”。中国的菜有“时蔬”，病有“时疫”，流行的东西叫“时髦”，教人向学时要强调“一寸光阴一寸金”。

如此看重时间的结果之一，是中国人特别喜欢任意裁剪时间。在全世界人的眼睛里，当今的中国人勤奋如蚂蚁，职场和官场流行的是同样的“白加黑，五加二，无法无天”，白天工作还要加班，五天之外双休日还不放过。

不管人的生理节奏，不考虑人活着毕竟还有工作之外的乐趣和意义，这都可以理解。但真要让物质世界也跟随人类的脚步，那就是过于相信自身能力，而进入超自然的迷信世界了。遗憾的是，人类最终无法扯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。作为自然物的人类在无法超越自然的情况下，只能超越合同、超越承诺。结果不是留下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，就是明明没有完工，却谎称竣工，再不就是先糊弄一下，随后再来个改建工程，反正用的不是自己的钱，要来的则是政绩或者订单。那又何乐而不为？

前几年流传过一个经典案例：北方某高校为了迎接211评估，明明没有草坪，硬是建了一个，等不及草长起来，就撒下小麦，浇水施肥催长，评估组到的那天，真见到了绿草如茵的“211高校”形象。

如此为了政绩，而不顾科学，不讲诚信，不尊重规律，乱开时间玩笑的做法，在下级那里，是忽悠领导；在上司那里，是指使造假；在个人那里，是品行有亏；在民族那里，则是文化缺陷。时人探讨“钱学森之问”，即“中国为什么培养不出杰出的科学人才”时，常常跳不出指责中国教育不力的窠臼，其实就从国人如此不尊重时间及其背后的规律，如此好赶工期，为此不惜虚夸、造假的陋习入手，或可得到另一个同样甚至更加有说服力的答案。